从绵阳市区往东北方向行驶28公里,就到了魏城镇,再沿着乡道走6公里,就到了金华水库,顺着金华水库旁的土路一直走,路的尽头,就是绵阳市游仙区皮肤病医院,这里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麻风村。65岁的陆朝卫在这里工作了近半个世纪,最近,他在忙着筹备2019年1月27日、第66个世界麻风病日的活动,撰写简报、制作展板、设计宣传册……忙得热火朝天,尽管,如今这里只剩下最后4个麻风病康复者。 人 一辈子 他就做了这一件事
1972年,刚到麻风村时,陆朝卫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中,无数虫子爬上了他的脸,他急忙用手去挠,这一挠,眉毛掉了,手也萎缩成了一团。 “刚来的时候没有不怕的。”陆朝卫告诉记者,最后让他打消顾虑的是麻风抗体检测,“就是把麻风病人身上的病菌通过灭活处理后注射到人体上,检测到有抗体,我这才放心了。”实际上,在那一年,麻风病早就被证实传染性很低,大多数健康人都对麻风杆菌具有免疫力,但在民间乡里,麻风病还是一种让人谈之色变的可怕疾病。但与之相反的,在麻风村里,其实是另一番景象。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个三面环山、有土地有水库的地方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麻风村里有剃头匠、有木匠、有手艺人……他们开荒种粮,养鸡养狗,腌菜酿酒,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陆朝卫很快适应了这里,“我来的时候最多这里有九十几个病人,十几个医生,大家吃住在一起,像一个大家庭一样。”直到今天,陆朝卫还习惯性地把这里叫做“家”,“今天其他三个人赶集喝茶去了,只剩一个腿脚不方便的还在家里。” 记者到访时,这里只剩下了四个康复病人,“其实现在麻风病还没有被完全消灭,只是发病率很低了。”资料显示,2018年,游仙区现症麻风病患者只有五人,为了这些最后的麻风病人,陆朝卫还在奔忙着。 医院门口的墙上,有一个钟形的图案,“时针和分针是用我们病人用的拐杖做成的”陆朝卫向记者介绍道,这副拐杖,是陆朝卫保留下来的麻风村老物件中的一件,来到临时的陈列室,你会怀疑这个65岁的老人在此前的生命中从没扔过东西,残疾病人用的特殊碗筷、医院的第一台电视机、病人编织的凉席、煤油灯、老照片、收音机、日历、老报纸、毛主席像章…… 物 堆满墙角的老物件 诉说着这里的过去
这些藏品涵盖了生活用品、劳动工具、文件书籍等等,“这是我们手部有残疾的病人吃饭时用来固定碗的,当年残联捐给我们的。”说着,陆朝卫把固定器往地上一摆,绘声绘色给记者讲解起了用法:三个吸盘固定在地上,塑料的软边可以随着碗的大小调节,“固定住,再用勺子舀饭吃碗就不会跑了。” 在这些藏品中显眼的位置,放着一幅毛笔书写的“风华正茂”四个大字,“这是我们的第一任院长张筠如给皮研所的科研人员留下的,那时候皮研所的很多年轻人在我们麻风村搞科研,吃住都在这里,上一届省皮研所所长胡鹭芳曾经说过,我们游仙麻风村是省皮研所的练兵之地。”对于每一件物品,陆朝卫都如数家珍。 说起最得意的一件,陆朝卫拿出了一份1975年的中央军委、国务院《关于加强麻风病防治和麻风病人管理工作意见的报告》,“那个年代,国家对麻风病是很重视的。”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他又拿出了一份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1957年发布的《全国麻风病防治规划》,仿佛一个退伍老兵在讲述自己的峥嵘岁月,陆朝卫脸上始终洋溢着坚定自信的笑容。 字 十万余字手稿 讲述爱恨情仇
去年6月,陆朝卫接到了一个来自游仙区疾控中心的新任务:作为主笔编撰游仙麻风史。说是任务,不如说是使命更加合适,或许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完成某一件事,早在游仙区疾控中心组织人员着手编撰游仙麻风史之前,陆朝卫就已经搜集整理了数十万字的资料,这些资料整齐地码放在游仙区皮肤病医院办公室的柜子中,“我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编写游仙麻风史,其实就是在写我自己的历史。” 陆朝卫还记得自己刚来麻风村后不久发生的一件事,1972年农历7月15,在麻风村旁的金华水库,八岁的杨发和同村伙伴一起游泳时不幸溺水,危急时刻,正在田里劳作的麻风病人梁廷广挺身而出,救起了杨发和他的小伙伴,自那以后,梁廷广就成了麻风村中为数不多的定期有人探望的病人,逢年过节,杨发的母亲便会带上杨发买来点心水果到麻风村看望梁廷广,后来梁廷广瘫痪在床,生活无法自理,已经成家的杨发和妻子还帮他缝洗浆补,直到送老归山。 这个故事被陆朝卫记录在了游仙麻风史的“麻风村故事”一章中,在这一章节中,陆朝卫还记录了“杀人犯假装患麻风病,在保外就医时逃跑”、“一家两代三人同患病被同村人歧视”,“麻风村病人被鸡骨卡喉,最终用传统的中医方式治愈”等十个小故事,这些围绕着麻风病所呈现出的世间百态,为我们提供了凝视历史的又一种视角。 为了完善资料,陆朝卫查阅了相关档案,“档案馆里关于麻风村的资料还没有我们自己记载的完善。”档案馆里没有想要的资料,陆朝卫和编撰小组就开始走访历届老院长和退休人员,翻阅麻风村内的历史档案和游仙区卫生志、魏城镇镇志,“我们走访了以前的两个老院长,现在他们都去世了。”这让陆朝卫和同事们想要记录下这段历史的心情更加急迫。 如今,这部《绵阳游仙麻风史》手稿已经完成——写在废旧稿纸背面密密麻麻的十几万字,记载了麻风村的基本建设、生产生活管理、机构变革、参政议政、麻风村故事等多个方面的内容,不久之后的将来,它们将被更多的人看见。 记者手记
在著名作家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主流社会中的成功人士斯特里克兰德为了追寻自己内心的梦想,毅然抛下一切离开文明世界,远遁到与世隔绝的塔希提岛上,在患上麻风病后,他还坚持绘画,最终成为了世人口中的天才画家。但和固执地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过完一生的艺术家不同,在毛姆写作这本小说的年代,甚至于此后的数十年中,如果不幸患上麻风病,你的命运从此将不再由自己掌握。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对付麻风病,我们没有特效药,也没有其他有效的治疗方式,更没有针对性疫苗,唯一的办法就是——隔离。 由于麻风病可能导致一些非常骇人的肢体畸形,加之在早期,麻风病被误认为有很强的传染性,麻风病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被社会所歧视和排斥的。我国早在解放前,就有乡绅出钱,在偏远的地方给麻风病人建几间房子将他们隔离起来,这就是最初的麻风村。由于麻风村通常都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在早期的隔离中,病人也是被禁止外出的,加之麻风病常常会导致四肢末端的萎缩,所以麻风病人到了这里,通常是不出去的,他们中的许多人,无法结婚生子,错过了时代变革,就在这些“孤岛”中度过了一生。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今天能够生活在一个没有麻风病的世界中,是因为他们的牺牲,牺牲了原本可以有很多种选择的人生,当然,被麻风病改变命运的还不止这些病人,还有无数像陆朝卫一样的医生。在早年,他们赤手空拳地和这种疾病进行着搏击,现在,他们又陪伴照顾着那些风烛残年的老年麻风病康复者,他们的命运、现状、困惑更值得我们倾听。 人类的历史始终和疾病相伴,比起敌人这个词,疾病更像是一个和我们关系不太好的同行者,它让我们学会了反思、创造和接受,因此,历史,应该被铭记,而那些在和麻风病斗争的过程中奋战、坚守和牺牲的人们,更应该被如今这个更健康、更光明的世界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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