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车同挽，长情陪伴，大概是这世间最朴素真挚的爱情模样了吧。

每日晨间查房，大概8点钟左右，我们总能无一例外地能在沈阿姨的床边看到她爱人，黄叔叔。看到医护团队及社工进门后的第一时间，他总会认真又紧张地先听医护们向护工了解沈阿姨昨日及夜间的最新情况，后急忙补充自己在照顾期间所发现的特殊情况（如她食欲开始明显下降、眼睛久睁不闭、稍有烦躁等），生怕遗漏掉一些重要信息，导致沈阿姨治疗护理不当，出现任何闪失。

为更细致地照顾沈阿姨，让她每天感受更舒服一些，除及时“汇报”病情、咨询诊疗方案外，黄叔叔还主动“拜师”了护士及护工阿姨，慢慢学起了喂饭、      清洁、协助翻身、腹部热敷和按摩等小技巧，并主要要求协助护工，承担起部分照护工作，每天有模有样并温柔地照顾着沈阿姨，生怕把她弄得不舒服了，更怕听到她喊痛。长期以往，他已然成为了医护人员和护工的半个“帮手”，以及居家舒适护理的半个“行家”。

沈阿姨于2017年在xx医院突然被诊断为乳腺恶性肿瘤，经手术治疗及放化疗后，因恢复尚可，日常生活仍能自理。然而，因后续复查并未规律进行，2022年4月阿姨开始出现头胀头晕不适，经诊断已出现脑转移。疫情解封后，至医院继续就诊时，噩耗再次袭来——阿姨病情恶化导致已无手术可能，最多只能继续放化疗。但奈何化疗收效甚微，阿姨的病情并无任何改善，最终只能就此“妥协”，劝她接受中医保守治疗。然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开始摇摇欲坠，阿姨的双腿开始明显乏力，只能靠黄叔叔贴身搀扶，才能勉强走几步。最后，因双下肢乏力严重、全身关节酸痛不适，她只能长期卧床，大小便等生活自理能力也逐步丧失殆尽。无奈之下，黄叔叔只能托熟人引荐入住我院接受安宁疗护。

沈阿姨生病的这几年里，因体恤儿子工作紧张、无暇照顾母亲，黄叔叔多是独自一人陪同阿姨求医问诊、接受化疗，悉心照顾左右。沈阿姨倒下后，“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角色分工瓦解，家中内外的大小事宜统统压到了黄叔叔身上，但他却不曾在沈阿姨面前露过一丝为难，更未曾抱怨过一句辛苦，对于儿子更是百分百的理解和体恤，认为他能抽出时间来看看妈妈就足够了。

面临妻子突然病重的沉重打击、24小时照顾左右的巨大压力、陪伴时间不确定等，黄叔叔的脸上总是挂着乐观的微笑，似乎这些考验对他而言早已成为“家常便饭”，似乎他总有办法劝慰自己不要悲伤，但几乎全白的头发却“出卖”了他。沈阿姨住院的几个月里，黄叔叔几乎雷打不动地早上7点从家赶来照顾阿姨，晚上7点安顿好妻子入睡后才返回家中。对此，他经常自嘲道：

“反正我退休了，有大把的时间，来这边照顾她就像是正常上下班。”

问及既然已经将阿姨送来医院由护工照顾，为何自己还要这般辛苦，他的答案永远都是：

“我想她需要我在这里，我也想在这里陪着她，能照顾一点是一点。”

“年轻夫妻，老来伴。之前，我在银行工作忙得昏天黑地，她每天照顾家里，现在她生病了，我也应该顶上去了，这些都是相互的。”

讲述时，他神情间虽藏有疲倦但仍不乏饱有坚定和释然。尽管每日近12小时的陪伴与照顾对已退休的他而言并不轻松；尽管为每日见到妻子、为她送来早起煲好的粥和汤上下奔波；尽管他自己的左腿因病逐渐行动迟缓，但他依然每日如旧地早起做饭、送饭、询问病情和照顾陪伴。入院2个月后，沈阿姨的食欲急速下降，为保障她的基本营养与体力，营养支持以补充营养针剂和肠内营养剂为主。但黄叔叔观察到阿姨因不喜甜食，对肠内营养剂难以下咽，这一度让他急得团团转。后经社工与医护团队商量，他决定往后每天不到5点就起床炖汤或煲粥，只为让沈阿姨能多吃进去几口，不饿肚子。

由于沈阿姨存在严重的便秘和腹胀问题，上下不通，为了阿姨能舒服点，社工还特意教了黄叔叔“热敷”和腹部按摩的手法，自此他便每天下午定期给阿姨分别热敷和按摩个20-30分钟。有时太累了，按着按着就趴在阿姨的床边睡着了。好在，在他的不懈坚持和耐心照顾下，阿姨的便秘问题有所缓解，胃口也稍好了一些。看到阿姨情况有所改善，黄叔叔感叹道：“还好有效果，她能舒服点了。”

然而，在几月如一日的奔波照顾下，黄叔叔自己的脸色明显差了很多，黑眼圈也越发重了，左腿因疼痛已无法正常上下楼。每当社工看不下去劝他回去休息两天，先去医院把腿看好，放心阿姨这里有护工照顾，他总将自己的腿疼“抛之脑后”回应道：

“我的腿小毛病。我不放心她，之前每天都在这，突然不来了她会不习惯的。而且，她目前情况不太好，我怕这两天不在，她自己害怕。要是突然走了，我也...我肯定是要陪她走完最后这段路的。”

草青色的春天悄然到来时，在黄叔叔的悉心照顾和长情陪伴下，沈阿姨最后安详、平淡地走了，黄叔叔也正式“退休”了。在阿姨弥留之际，他抱着她在额头最后吻了一下，并在耳边轻声和她道了个别，嘱咐她别担心，家里有他。阿姨走的那天，他并没有歇斯底里，而是多了几分满足和祝愿。

我想，这一百多天的贴身陪伴与照顾的时光里，他们彼此虽都有心路的曲折和面对疾痛和死亡的无奈和难掩的哀伤，但也送给了彼此一份无比珍贵的“礼物”——一段尽情表达爱意和互道珍重的时间，一次倾情陪伴和处理哀伤的机会。反观内心，这着实是我理想中的爱情和告别形式了，陪伴和四道（道爱、道谢、道歉和道别）。除此之外，在黄叔叔和沈阿姨的身上，我还看到家属居家舒适照护技巧学习的重要性。对症给予的热敷和按摩等抚触动作，不仅是能有效缓解患者不适症状和情绪波动的照护技巧，更是有助于强化双方之间的亲密关系和安全感的有效陪伴。

在无限接近死亡结局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把握住了命运给予的宝贵机会，在互相付出、陪伴与抚慰中，一同面对病魔的挑战和死亡的威胁，一同消化和终将“暂时”分离的孤寂与不舍，最终携手坦然地与死亡和解，接纳秋叶之静美。因此，死亡对他们而言，是争取来的一份“礼物”。

对于万千癌末患者家属而言，亲人临终前的这段日子里，“是否继续帮他想办法的纠结”、“目睹他疼痛时的无能为力”、“不知如何承接脆弱的慌乱”及“隐瞒病情造成的遗憾”等感受可能混作一团，又不知要以何种方式应对，最终以难以消化的哀伤和内疚收场。对此，黄叔叔的做法一定程度上给家属们提供了一个可靠的参考：即在患者最后的生命阶段，以“患者能接受、对其适宜、自己心安”的方式尽可能多地去“付出”和表达。在这个过程里不仅实现了情感的流动，更有助于双方逐步消化和应对哀伤，最终达到“逝者无憾，生者安心”的圆满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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