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字有两笔，一撇以执着开篇入人生，一捺以释怀结尾成故事。在这秋日薄暮之间的医院里，渗入的萧瑟，不免将情绪抽出丝丝愁意，编织出院落里百态人生。
疾病本身就是对生命的一种侵蚀，如果治疗之后还留下功能障碍或感官失常，那么，对于患者而言无疑是一种沉重的打击，而复发性视网膜脱离便是这样一类疾病，疑难复杂，有着较高的致盲率。
我们科曾住过一位病人，诗一般的女子，淡雅若兰，第一次住院时，虽然视网膜脱离，眼里却透澈且明亮，温柔而热忱。然而在2023年10月，她再次入院，诊断为复发性视网膜脱离，但这一次，我看到她眼中的清澈被黯淡和冰冷取代，瞬间拉开了与人的距离，一时间无法判断是由于病理性视物不见，还是心理上的黯然…
她两次入院的极大反差也引起了护士的关注，所以除了系统评估，对她的心理、角色、社会关系等着重进行了初评，但除了她的陪护由上次的未婚夫改成了一个呆萌的小“码农”，我们别无所获。
就在疑惑之时，我有了发现。有天准备下班，天已很黑，我从办公室出来，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寻觅而去。在漆黑的楼道，我看到一个身影坐在台阶上，指间烟雾蔓延，绕进她的发丝和蒙着纱布的眼睛里，脚下散落着烟蒂。我压制住了一贯的喝止，在她身边坐下来。她有些错愕，赶紧掐灭了香烟，那种慌乱和熟练让我捕捉到她的掩饰与烟史。我笑了笑说：“原来美丽的女孩子，连抽烟都是美的啊…”她听到我的话有些局促，“护士长，不好意思，我没忍住。”“嗯，抽烟本身不好，但也不是全无作用。不开心嘛，它能帮着缓缓。”她慢慢低下了头，低声说：“大概是吧…”。我顺势把手搭在了她膝盖上，这个没有温度的季节里，她的衣着没有带给这个身体一点暖意，“你膝盖好凉，穿太少了，是回病房还是给你拿件衣服？”她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说“不用了，姐，我坐会儿就回去，我想自己静一静。”我捡起地上的烟蒂说：“这几天病人比较多，我也没办法给你调病房，但这儿确实冷，你等我一下。”随后我拿了件羽绒服披在她身上，说“回去的时候放在护士站就行了，我得下班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眼望向我，黑暗的环境没有让我看清她的情绪，只听到她说：“谢谢你，姐。”离开之前，我又回头补充道：“如果能够放下，就不要依赖，无论是烟，还是事。烟会引起眼内感染，焦虑会加重病情进展。如果想静一静，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现在我得回家了，家才是最温暖的。”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回应。她是滨州人，毕业后一直在本地从事语文教学，偶然从她和父母的通话中发现她父母并不知道她这次住院。
次日中午，没有任何治疗的时候，我带她“出逃了”。她没有一丝犹豫，就跟着上了我的车，车停在后院堆积着落叶的路上，看着女孩儿，问：“需不需要我在车外站站，空间留给你？”她抿嘴一笑“不用了姐，外面太冷。”我点点头说：“那好吧，不介意我放点音乐？”她说：“可以的。”伴随着雨后的清冷，焦黄的叶子盘旋落下，于文文的《体面》揉进了本就伤怀的人心里，她看着窗外，再也绷不住了情绪，即便是斜身背对着我，我也感觉到了她的啜泣。我一直等，等她平静后把想说的告诉我。于是，我知道了她的故事，他们自上次出院后，碍于眼疾，男方家人要求取消婚约，他们坚持过，但是一直得不到认可，男孩最终放弃了，另择佳人。然而事情并未结束，即便他已娶，她未嫁，两人却背负着道德藕断丝连，良心的谴责，感情的折磨，一宿一宿的未眠，加之开始酗烟酗酒，网脱再次复发。

故事娓娓而来，我没有去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谴责，叙事护理的原则是不做是非评判的。她对我的称呼从护士长到姐；她从对护士闭口不言、不遵从宣教，到肯对我倾诉，我们已然诚建关系，产生共情。此时我并未急于解构和外化，而是选择把她送了回去。入夜，我在微信上给她推荐了一首歌《其实都没有》，缀语：“秋声盈袖，不止有油桐的落叶，还有海棠的果实”。很久，她回我：“谢谢，我懂。感情若秋，我只看到了秋后露成霜的凄凉，忽略了天边金掌的艳丽。”此时我发现，她的聪慧已经自我解构并外化了问题，于是顺势回道：“现在就看你是只顾在冷风里穿行，还是去接纳这秋季的风景。能不能告诉我，你愿不愿剥离掉一直影响你的坏情绪？”接着她回道：“愿意。姐，与你真是个美丽的相逢…人间忽晚，山河已秋，出院时带我走一走？”她在最后坠了一个笑脸，便是隔着屏幕，我也感受到她的轻松。而此时，我也算完成了我叙事的大部分流程。
接下来几天，我看到她脸上总能挂着笑容，便逐步展开了叙事的“改写”，我总会似玩笑又似认真地撮合她和她的“小码农”，时不时塞给她小纸条，像高中生传递小秘密一样，她会心接受。在我们最后一个纸条上，她写给我：“即使世界偶尔凉薄，内心也要繁花似锦——杨绛”，我在下面接道：“愿你此后只言温暖，不语悲伤——杨绛”。
出院那天，“小码农”替她收拾好了行李，带回了他们单位，她则等我到中午。那天，我们特意穿了粉色的衣服，相约做一对多巴胺女孩，昭告全世界“我康复了，我很快乐”！她要回滨州和父母住上一阵，所以我送她去车站。送别的路上，微云澹澹碧天空，一个如此清丽的艳阳天，即便她戴了茶色镜子，我还是能看到她眼中的欢愉。进站前，她回身抱了抱我，在我耳畔轻语：“姐，你说得对，家，最温暖。”
是的，即便在这深秋“山远天高烟水寒”，却依然不要忽略了“月高风定露华清”。
“从茕茕孑立，孑孓而行”，到“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我用叙事护理仅仅陪了她十天。所以，打开一个人的内心，改变她的走向，并非没有途径：曾经她是陌路之人，既然安排相遇，那便是机缘——诚建我们之间的关系（建立关系）；落寞的背影，绕指的香烟，背后的故事与谁言说——我或许恰可做那倾听人（倾听故事）；兰因絮果，现业谁深——无关乎对错，以她视角审视爱的背后有执着与诚恳，还有才华横溢（共情并解构）； “做不得八面玲珑的女子，讨不得四海人荒的喜”——那就如她喜欢的杨绛先生，“以文字，以音乐，以花香浅草，以温暖纯良，做一个温暖的人，不卑不亢，清澈善良”（改写）；闯过雷雨，淋湿的罩衫晒在暖阳之下，依然会温暖整个冷秋——后来，她送给我一本杨绛的书，里面批注着她详细的解读，我想那便是她眼中喜欢的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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