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妈妈，是永远地虚弱，无力。好像生命会随时会消失。但是她总是能够在最后时刻，挣扎着爬起来，打点生活，照顾我们几个孩子。

她的身边总是备着一本书：赤脚医生手册。

妈妈是一个小学老师，结婚前就确诊了风湿性心脏病。生过三个孩子后，身体彻底垮了。房颤伴心衰，还有阴魂不散的风湿热。

初发房颤带来恼人的心悸和随之而来的无力感。让妈妈万分沮丧。下定决心复律。

那时候，我是小学二年级，还有两个未上学的妹妹。

妈妈的治疗很诡异，在一个遥远的外地医院住院长达9个月。据说等待电复律的时机！最后等来一个悲剧。电复律后一周，再次房颤。

崩溃的妈妈带回来那本“赤脚医生手册”和一盆患友送的茉莉花。手册成为妈妈与病魔相处的道具。茉莉花的芳香和生机成为一种生命的寄托。

后来我成为一名实习医生，一次跟随老师应用奎尼丁给两个患者进行房颤复律。结果服药当天的晚上，两个患者都轻松复律了！

房颤复律是我从小的梦魇，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感慨，时代的差异。随后我向老师提出给妈妈复律的申请，老师评估后，无奈地表示，无法解决心脏结构的复律，意义不大！

当年风心病手术又是小城市里难以承受之重。只好放弃了。于是房颤成为了妈妈后半生的摆脱不了的伙伴。

当年漫长的9个月是一个悲剧，也是一个机会。枯燥的等待期间，医生护士进行了大量的宣教。身边成功和失败的风心病患者成为很好的案例。好学的妈妈逐渐成为一个疾病自我管理大师。就连当年小学的我也知道了妈妈的武器库：地高辛，氨茶碱，氢氯噻嗪，安体舒通，普萘洛尔，苦涩的钾片，最贵的强的松，。

妈妈经常给我讲解其中微妙的平衡搭配，努力避免一种药物的失衡对脆弱的身体带来伤害。她全力呵护自己的健康，为了儿女顺利的成长。

妈妈青霉素过敏休克过，所以仅能依托氯霉素和红霉素，熬过一波波的肺炎和尿路感染。好几次，签下生死状，医生才给她输上红霉素。然后她自己又用利尿剂拮抗输入的大量液体，防范心衰的发生。努力协调药物之间的平衡，让妈妈成为自己疾病的主治医师。

风雨飘摇之中，妈妈遗憾地宣布，她成为同期病友中最后一个幸存儿。手术、非手术、复律、非复律、或轻、或重。那一代风心病人的苦，现在的人难以感受。

慢慢的我也长大，最终成为了一名医生。毕业的时候放弃了留校的机会，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妈妈身边！

可是，坚强的妈妈，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健康管理，很少让我出手。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医生不是神仙，患者的病主要是靠自己好的，你不要骄傲！

我开玩笑地说：病重的时候，你为什么要住院？

妈妈会说：我们这些心衰病人的生活，就像走在钢索上的艺人，一不留神就可能掉下万丈深渊。你们医生就像保险绳，我要倒的时候，拉我一下就行。剩下的路还要自己走啊！

妈妈最后的岁月很苦，心衰让她难以平卧。心源性肝硬化带来大量的胸水，难以去除。我用尽方法，也无力回天。

妈妈很坦然，她淡淡说：孙女也快上学了，不用我帮了。我该走了，耽误你了！

我抱着妈妈说：我不后悔！

送别的时候，我将那本“赤脚医生手册”和那盆茉莉花一起烧掉，让他们在天堂陪伴妈妈。那本手册，也是我的医学启蒙教材。

当年的赤脚医生是世界医疗史上的奇迹，一个农业大国，用一批亦医亦农的乡村医生，建立了一个社会医疗保障体系。虽然他们有各式各样的问题，但是在那个时代，那种技术状态，那种经济状态，我要说：他们尽力了！

工作后，一次出差的时候，我探访了妈妈当年复律的医院，一个破败的大型卫生院。遥想当年曾是全国知名的“心脏电复律中心”。天南海北的风心病患者蜂拥而至。可惜当时的技术难以支撑患者的信任，最后失败告终。

但是他们的热情，也帮助了一个患者，又间接指导出一个优秀的医者。

传承，有时候很微妙。

循证医学刚刚开讲的时候，妈妈当年的药都在其中。而β阻滞剂的抗心衰治疗，更是很久之后的事。妈妈用自己的智慧，早早做起了临床实践。深深影响了我医疗行为。

对患者进行教育，鼓励他们的自我管理。应用最经济的药物，寻找药物之间微妙的平衡成。主动探寻患者的感受，寻找互动。努力寻找新型的治疗方案，避免出现医疗技术的代差。最重要的是，我成为了一个善良的医生，从来没有改变。

病患之家的生活和妈妈的教诲，让我具有超强的临床嗅觉和坚韧的性格。经历了专业及工作城市的多次变化，每份工作都是做得很优秀。在退休的前期，我竟然找回了自己的最爱，开始追寻起少年时科研的梦想。作为基层医院的医生，率先发表了关于“糖尿病黄昏现象”的系列论文，成为阐述一个新科学现象的先行者。

妈妈，陪伴你的时光，我很幸福。

也谢谢你潜移默化的指导，让我在最苦的时候，也不会放弃理想。你一直与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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